書畫手工裝裱獨特,技藝傳承堪虞
近年來,隨着《我在故宮修文物》等文化精品節目的播出,裝裱修複這一小衆行業進入大衆視野,引發關注。惠州書畫裝裱技藝沿襲古法,至今已有數百年曆史。寓居惠州的蘇東坡、唐庚及宋湘等名人志士所創佳作,許多經惠州裱工之手,飾以贈人。可以說,惠州書畫裝裱業見證了惠州書畫界的發展。
如今,盡管機器裝裱發達,但具有收藏價值的傳世作品更傾向于傳統的手工裝裱。2015年,惠州書畫裝裱制作技藝入選惠州市非遺。目前,惠州全盤繼承手工裝裱技藝的僅有“绮雲閣”第五代傳人王偉華一人,他不僅是“手藝人”,更是“守藝人”。
惠州全盤繼承手工裝裱技藝的目前僅有王偉華一人裱工四十年如一日爲書畫做“嫁衣”
中山公園是千年府治所在,承載着惠州厚重的文化,周邊古街老巷縱横交錯。近日,記者經過左拐右彎,來到橋子頭一座尋常二層小樓。這裏平日並不喧鬧,卻吸引了不少書畫圈人士頻繁出入,只因裝裱室深“藏”于此。
王偉華裝裱室坐落在橋子頭一座尋常二層小樓進門後,走過一段迂回的樓梯到二樓。推開門,一股文氣墨香撲面而來。在這間十幾平方的工作室內,一張2米多長的案板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上面放着一幅即將裝裱完成的書法作品。其余空地則豎起一張張木板,原木色的板面上滿是斑駁的白色紙框印記,這是經年累月手作留下的痕迹。四面牆上挂着幾幅裱好裝框的字畫,門後還懸挂着各類長短不一的工具。
“來啦,坐!”今年57歲的王偉華一直以笑臉待人,眼神真挚,兩鬓灰白,身形消瘦,給人感覺沉穩而樸實,他邊招呼着邊泡茶。原先裝裱室開在臨街店鋪,後來王偉華搬到更寬敞的二樓做裝裱,樓下甚至連招牌都沒有,但業內人士、識貨行家總能找到他。“這兩年生意淡些,但工作量倒是剛剛好。”王偉華坦然說起近況。
寒暄完,王偉華不慌不忙地開啓一天的工作。“這幅作品准備進入收尾階段了,打磨完就開始裝畫軸。”盡管有近40年豐富的裝裱經驗,但王偉華仍不敢有絲毫懈怠,埋着頭,動作利落幹淨。每天早上9時多,泡一壺濃茶後,他就開始圍繞着大案台工作,每個步驟都是自己親自上陣,從不假手于人,忙時熬夜通宵趕工都是常事,四十年來如一日地堅持着。
“一幅作品裝裱前前後後需要三四天,有時甚至一周時間,還得看天氣好壞。”聊起手工裝裱,王偉華打開話匣子,大工序便有8道:托底、裁切、配棱邊、包邊、覆背、打蠟、打磨、裝軸。大工序下面還有諸多小工序。掙牆、案台、晾架、排笔、棕刷、裁紙刀、切板、界尺、錐針、镊子、起子,僅工具就達十多種。王偉華表示:“整個過程需要上兩次牆,意味着需要兩次打濕紙張,再兩次風幹,非常考驗技術與耐心。”
王偉華裝裱動作行雲流水刷、粘、撕……每個動作在王偉華的手中重複過數萬回,已如行雲流水。然而看似簡單,卻處處蘊含着知識與技術。糨糊調制的稠度、刷的力度、紙的平整度等,每一個細節都關系着裝裱的成敗。而且每幅作品的做法都不盡相同,無法數據化和標准化,全憑多年的“手感”經驗。在手工裝裱中,所用的粘合劑是極其重要的一環。因此,多年來,王偉華都是自己熬制粘合劑:先讓面糊加水自然發酵幾個小時,去除面筋,取出其中的澱粉加入矾與防蟲藥劑下鍋熬煮,一邊攪動避免糊底。自己熬制糨糊,能方便掌握其中的水分與濃稠度。熬制的糨糊還分好幾種,用在不同的工序及部位,如稀的用在上畫心,稠的用在貼邊、覆背。
經惠州裱工之手 蘇東坡佳作飾以贈人
裝裱也叫“裝潢”“裝池”,是我國特有的一種保護和美化書畫以及碑帖的技術,即以各種绫錦紙绢對古今紙绢質地的書畫作品進行裝裱美化或保護修複,至今已有千余年的曆史。蘇裱又稱“吳裝”,是我國裱畫的主要派別之一,流行于以蘇州爲中心的江南地區,明嘉靖、萬曆年間最盛,有着“吳裝最善,他處無及”的佳評。
惠州的裱工技藝正是由蘇州傳入,當地人亦稱之爲“蘇裱”。惠州裝裱沿襲古風,又融合當地的技法,裱工愈發精到純熟,對一些殘破字畫施以妙手,能夠複原無瑕,起死回生。“這幾百年來,裝裱技藝變化不大!”王偉華感歎,前人在久遠的時代,便已有如此精細的技藝。唯一變化的是各個時代的審美差異,因此用紙特點和選紙方法等裝裱格式略有不同。
裝裱行業的發展,離不開文化藝術的繁榮。惠州自古文風鼎盛,文人墨客輩出,書畫藝術源遠流長,爲後人留下無數瑰寶。當年寓居惠州的蘇東坡、唐庚及宋湘等名人志士所創佳作,許多經惠州裱工之手,飾以贈人。如此文風盛行之下,清代鹹豐末年(1862年),王田輝創立绮雲閣。當時惠州還有幾家較出名的裱畫店,如苑雅齋、錦雲閣、缀雲閣、通雅齋等。绮雲閣傳人爲家傳,口傳手授,第二代傳人爲王尧甫、第三代爲王連祥、第四代爲王球,第五代爲王偉華。

绮雲閣是惠州書畫裝裱百年老字號
绮雲閣是惠州市博物館指定裝裱店經绮雲閣裝裱的字畫,具有畫面平滑、整潔、裝飾得體、清雅大方、規格講究、防蟲、經久耐存等特點,尤其對古字畫的裝裱,達到了“絲缕相對、補處莫分”的境地,名氣遠播至省城、外地。王偉華介紹,惠州裝裱技藝最大的特點是使用石花菜作黏合劑,以適合嶺南氣候的變化,而且不易被蟲蛀。如今因石花菜產量低價格高而改用面粉。手工裝裱的傳統規格是“中堂”,有四尺“四屏”、五尺“四屏”、“條幅”、“横披”、“鬥方”、“冊頁”、“手卷”等等。
昔日惠州裝裱行業十分昌盛,是一代人的記憶。惠州知名畫家黃澄欽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前期,惠州橋子頭一帶還有“宛雅齋”、“绮雲閣”等多家店鋪在維持營業。老一代的鍾誉成、黎德南先生不但裱工精到,而且能寫能畫。一些殘破字畫經他們手,可以複原無瑕,起死回生。這些著名的裝裱師都一直堅守到了他們逝世。
當年裱畫行業中流傳的趣聞轶事,至今坊間仍在流傳。據老一代人說,民國初年省城的一些要員的字畫都托專人送來惠州裝裱,以示珍愛。所以曾流傳一個笑話:惠城溫某乃風雅之士,他常炫耀自己說:“連國民黨元老林森來到惠州,都要爲我撐傘……”原來溫某帶林森去取回裱好的字畫,林森怕自己心愛的字畫被烈日曬壞,便在回程爲抱着字畫的溫某撐傘。
多位書畫名家 爲绮雲閣“定制”作品留念
對于神秘的裝裱行業,人們也充滿了疑問與好奇。裝裱師傅經手“裝扮”過不計其數的書畫作品,是否也會收藏呢?在王偉華的裝裱室旁,有一個不到10平方米的小隔間,裏面主要存放着裝裱所用的材料工具及雜物。但書畫圈的人一進去,便知大有乾坤。在兩面牆上,懸挂着多幅近現代著名書畫名家的作品,大多專門爲“绮雲閣”而作。
裝裱室旁的隔間內,存放着不少惠州藝術家作品記者在牆上看到,嶺南書法大家、曾任廣東省書法家協會主席的秦咢生老先生爲“绮雲閣”題寫了“求實”;廣東省書協名誉理事、原惠州市書協主席陳安邦贈送了“耕耘”二字;惠州著名畫家黃偉昆送了一幅扇面圖並題字;黃澄欽更是爲“绮雲閣”第四代傳人王球親自畫了肖像……這裏面仿佛是一個小型的書畫展覽廳。

秦咢生、陳安邦等多位書畫名家爲绮雲閣創作的作品
惠州知名畫家黃澄欽描繪了绮雲閣裝裱技藝“這都是爲了留個紀念!”王偉華介紹道,绮雲閣曾裝裱過衆多省市名家的作品,至今還與不少名家保持着密切的合作關系,頗有深交。可惜的是,祖上幾乎沒有留下字畫,一方面是以前人們很少有收藏觀念,裝裱師單純靠手藝營生,另一方面,世事無常,即使有中意的藏品,也早已遺失或者毀掉了。
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之下,王偉華也從門外漢慢慢摸索到一些門道。“不管是哪一位畫家、哪一幅畫、哪一幅書法,都要了解他們的風格、了解畫家的性格,讓自己慢慢喜歡上這個東西。”王偉華說,他有時候也會私下請教藝術家創作細節。不少藝術家見他感興趣,也會主動贈送書籍,甚至教他創作,鼓勵他在家臨帖。現在王偉華對惠州大多的藝術家作品風格都較爲熟悉。“甚至有收藏家讓我鑒別藏品的真假。”王偉華笑着說道。
裝裱字畫不僅是一項技術活兒,更需要有藝術眼光。爲了讓藝術品呈現出完美的狀態,王偉華會對顧客會提出自己的看法。有些拿來裝裱的紙張或用墨的效果不好,他會提議對方更換。裝裱過程中要打濕,水分很多,這和創作環境有區別,裝裱後效果會受影響,也會提前與創作者溝通。配色、款式更是考驗裝裱師的眼光,需與原作意境相同、珠聯璧合。王偉華表示:“好的作品可以通過精心的裝裱來延續生命!”
王偉華的裝裱技藝遠近聞名,不少人都會辗轉找他求助。借此,他也能看到難得一見的藝術品。王偉華記得,有一次,知名畫家李長天的後人邀請他到家中,請教畫作的保存方法。他一次性欣賞到好幾十幅李長天的作品,題材廣泛,現在基本少見了。
【文脈走訪】
與機器裝裱相比 手工裝裱更具質感
出生于裝裱世家,然而王偉華初中肄業。盡管從小看着父親做這門手藝,年輕時候的他卻絲毫沒有想要學習傳承:“那時候只想着赚快錢,甯願在外做泥水工、電工,在工廠打雜,都不願留在家裏。”
幸好父親王球堅持讓他學習掌握這門手藝,先有了一技之長,再考慮做不做。在父親再三要求下,王偉華每晚下班之後幫着父親打下手,父親隨時傳授其中技法。隨着父親晚年身體不適,待裝裱的作品越積越多,在父親的指導下,王偉華開始接手作品的裝裱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已經能獨立承擔绮雲閣所有裝裱工作,就這樣過了近40年。
如今,機器裝裱快速發展,傳統手工裝裱店逐漸沒落,從事手工裝裱行業的人越來越少,原先從事這一行業的家族親友也先後放棄了。昔日的橋子頭曾經是裝裱一條街,有多家手工裝裱店,現在獨剩绮雲閣王偉華一脈。
談起自己的這門手藝,王偉華毫不掩飾對手工裝裱技藝傳承的擔憂。“手工裝裱日漸沒落確實無法阻擋。”他認爲,裝裱技藝工序複雜,學習耗時長,這門技藝的學習需要極度的耐心,而現在許多人缺乏耐心。不過,盡管備受沖擊,手工裝裱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具有機器裝裱欠缺的優點,王偉華認爲:“手工裝裱比機器裝裱更具質感,尤其是國畫,機器裝裱往往無法體現其獨特韵味。”
近年來,也不乏有人前來學習,但都無疾而終。“很多人對裝裱這個行當只是覺得一時好玩,興趣持續不了幾天。”王偉華歎息道,“我現在50多歲還幹得動,就繼續幹下去,先走一步看一步。”(李海婵)
【文脈專訪】
藍廣浩:傳承惠州優秀文化 源于堅定的文化自信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李海婵
廣東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惠州市書法家協會名誉主席藍廣浩是“绮雲閣”的老顧客。近日,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一幅書畫能否流傳後世,與裝裱工藝的優劣息息相關,精致、精確的裝裱往往讓優秀字畫作品更顯隽永,且能長久保存。
藍廣浩認爲,現代機裱技術是通過高溫定型、化學膠膜粘壓的方法來裝裱,雖然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機裱的字畫不易揭裱、翻新、修補:“具有收藏價值的字畫還是要慎重,如果想流傳下去,個人建議還是選擇手工裝裱。”
王偉華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傳統工藝,這一“工匠精神”也讓藍廣浩深受感動。“堅守初心,按照傳統技藝裝裱,這對他是一種千錘百煉,非常不容易!”藍廣浩說,王偉華將這件事情做到極致,大半生都在傳承優秀的傳統文化,“我相信這種前進的力量不僅來源于家族世代的口傳心授,也是對惠州傳統文化的高度自信,如果自己都不自信,怎麽能推廣出去,讓別人認可呢?”
堅持與傳承的工匠精神,對手工藝者與藝術創作者而言,都是共通的。“一生做好一件事就好了”是藍廣浩的口頭禅。藍廣浩幼時家庭困難,白天跟隨父母去打石頭、上山砍柴,晚上回來還要挑水做家務,但他還是擠出時間來練字。1993年那段時間,除了吃飯睡覺、親友來訪之外,他幾乎把所有的事情停掉,與外界隔絕,潛心研習書法。藍廣浩表示:“人生要有所取舍,既然選擇了一件事,就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把它做好。”
惠州藝術家先輩們的精神,更是時刻激勵着藍廣浩在創作道路不斷前行。上世紀八十年代,藍廣浩曾與嶺南大家秦萼生住在同一間賓館長達一個星期。當時秦老先生已是80多歲,仍堅持每天淩晨三四點就起來練字,藍廣浩表示:“這對于年輕的我而言,是非常大的震撼,我又怎能不更加勤奮呢?”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同類文章排行
- 會心的體悟與思緒的漫遊 關于寫生的對話
- 買家之“好” 與黃慎之“作”
- 中國文房四寶制笔藝術大師 邵家千
- 別把國寶文物 搞成“走穴明星”
- 傳統繪畫如何面對 城市這一對象題材
- 西湖的詩意栖居
- 情滿意溢是名師
- 做好人 畫好畫
- 費丹旭《紅樓故事圖》
- 中國雕像立希臘 聖哲神遇面春風
